观物篇五
善化天下者,止於尽道而已。善教天下者,止於尽德而已。善劝天下者,止於尽功而已。善率天下者,止於尽力而已。以道德功力为化者,乃谓之皇矣。以道德功力为教者,乃谓之帝矣。以道德功力为劝者,乃谓之王矣。以道德功力为率者,乃谓之伯矣。以化教劝率为道者,乃谓之易矣。以化教劝率为德者,乃谓之书矣。以化教劝率为功者,乃谓之诗矣。以化教劝率为力者,乃谓之春秋矣。此四者,天地始则始焉,天地终则终焉,终始随乎天地者也。夫古今者,在天地之间犹旦暮也,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。以後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。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。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。是知古亦未必为古,今亦未必为今,皆自我而观之也。安知千古之前,万古之後,其人不自我而观之也?若然,则皇帝王伯者,圣人之时也。易书诗春秋者,圣人之经也。时有消长,经有因革,时有消长,否泰尽之矣。经有因革,损益尽之矣。否泰尽而体用分,损益尽而心迹判,体与用分,心与迹判,圣人之事业於是乎备矣。所以自古当世之君天下者,其命有四焉。一曰正命。二曰受命。三曰改命。四曰摄命。正命者,因而因者也。受命者,因而革者也。改命者,革而因者也。摄命者,革而革者也。因而因者,长而长者也。因而革者,长而消者也。革而因者,消而长者也。革而革者,消而消者也。革而革者,一世之事业也。革而因者,十世之事业也。因而革者,百世之事业也。因而因者,千世之事业也。可以因则因,可以革则革者,万世之事业也。一世之事业者,非五伯之道而何?十世之事业者,非三王之道而何?百世之事业者,非五帝之道而何?千世之事业者,非三皇之道而何?万世之事业者,非仲尼之道而何?是知皇帝王伯者,命世之谓也。仲尼者,不世之谓也。仲尼曰:殷因於夏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周因於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其或继周者,虽百世可知也。如是则何止於百世而已哉?■千万世皆可得而知之也。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,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,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,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仲尼,则舍天地将奚之焉?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,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,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,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,则舍动静将奚之焉?夫一动一静者,天地之至妙者欤?夫一动一静之间者,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欤?是故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,谓其行无辙迹也。故有言曰:予欲无言。又曰: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。其斯之谓欤?
观物篇六
孔子赞易自牺轩而下,序书自尧舜而下,删诗自文武而下,修春秋自桓文而下。自牺轩而下,祖三皇也。自尧舜而下,宗五帝也。自文武而下,子三王也。自桓文而下,孙五伯也。祖三皇,尚贤也。宗五帝,亦尚贤也。三皇尚贤以道,五帝尚贤以德。子三王,尚亲也。孙五伯,亦尚亲也。三王尚亲以功,五伯尚亲以力。呜呼!时之既往■万千年,时之未来亦■万千年,仲尼中间生而为人,何祖宗之寡而子孙之多耶?此所以重赞尧舜,至禹则曰:禹吾无间然矣。仲尼後禹千五百馀年,今之後仲尼又千五百馀年,虽不敢比夫仲尼上赞尧舜禹,岂不敢比孟子上赞仲尼乎?人谓仲尼惜乎无土,吾独以为不然。匹夫以百亩为土,大夫以百里为土,诸侯以四境为土,天子以四海为土,仲尼以万世为土。若然,则孟子言,自生民以来,未有如夫子。斯亦未谓之过矣。夫人不能自富,必待天与其富然後能富。人不能自贵,必待天与其贵然後能贵。若然,则富贵在天也,不在人也,有求而得之者,有求而不得者矣,是系乎天者也。功德在人也,不在天也,可修而得之,不修则不得,是非系乎天也,系乎人者也。夫人之能求而得富贵者,求其可得者也,非其可得者,非所以能求之也。昧者不知求而得之,则谓其己之能得也,故矜之。求而失之,则谓其人之不与也,故怨之。如知其己之所以能得,人之所以能与,则天下安有不知量之人耶?天下至富也,天子至贵也,岂可妄意求而得之也?虽曰天命,亦未始不由积功累行,圣君艰难以成之,庸君暴虐以坏之,是天欤?是人欤?是知人作之咎,固难逃矣。天降之灾,禳之奚益?积功累行,君子常分,非有求而然也。有求而然者,所谓利乎仁者也。君子安有馀事於其间哉?然而有幸有不幸者,始可以语命也已。夏禹以功有天下,夏桀以虐失天下。殷汤以功有天下,殷纣以虐失天下。周武以功有天下,周幽以虐失天下。三者虽时不同,其成败之形一也。平王东迁无功以复王业,赧王西走无虐以丧王室,威令不逮一小国诸侯,仰存於五伯而已,此又奚足道哉?但时无真王者出焉,虽有虚名,与杞宋其谁曰少异?是时也,春秋之作不亦宜乎?仲尼修经周平王之时,书终於晋文侯,诗列为王国风,春秋始於鲁隐公,易尽於未济卦。予非知仲尼者,学为仲尼者也。礼乐赏罚自天子出,而出自诸侯,天子之重去矣。宗周之功德自文武出,而出自幽厉,文武之基息矣,由是犬戎得以侮中国。周之诸侯非一独晋能攘去戎狄,徙王东都洛邑,用存王国,为天下伯者之倡,鬯圭瓒之所锡,其能免乎?传称,子贡欲去鲁告朔之饩羊,孔子曰:赐也。尔爱其羊,我爱其礼。是知名存实亡者,犹喻於名实俱亡者矣。礼虽废而羊存,则後世安知无复行礼者乎?晋文公尊王虽用虚名,由能力使天下诸侯知有周天子而不敢以兵加之也,及晋之衰也,秦由是敢灭周,斯爱礼之言信不诬也。景公尝一日问政於孔子,孔子对曰: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公曰:善哉!信如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虽有粟,吾得而食诸?是时也,诸侯僭天子,陪臣执国命,禄去公室,政出私门,景公自不能上奉周天子,欲其臣下奉己,不亦难乎?厥後祚卒为田氏所移。夫之有田氏者,亦犹晋之有三卿也。晋之有三卿,亦犹周之有五伯也,韩赵魏之於晋也,既立其功,又分其地,既卑其主,又夺其国。田氏之於也,既得其禄,又专其政,既杀其君,又移其祚。其如天下之事,岂无渐乎履霜之戒?宁无思乎?传称,王者,往也。能往天下者,可以王矣。周之衰也,诸侯不朝天子久矣。及楚与中国会盟,仲尼始进爵为之子,其於僭王也,不亦陋乎?夫以力胜人者,人亦以力胜之,吴尝破越而有轻楚之心,及其破楚,又有骄之志,贪婪功利,不顾德义,侵侮晋,专以夷狄为事,遂复为越所灭,越又不监之其後,复为楚所灭,楚又不监之其後,复为秦所灭,秦又不监之其後,复为汉所代。恃强凌弱,与豺虎何以异乎?非所以谓之中国义理之师也。宋之为国也,爵高而力卑者乎?盟不度德,会不量力,区区与诸侯并驱中原,耻居其後,其於伯也,不亦难乎?周之同姓诸侯而克永世者,独有燕在焉。燕处北陆之地,去中原特远,不随韩赵魏楚较利刃,争虚名,则足以养德待时而观诸侯之变,秦虽虎狼,亦未易加害,延十五六年後,天下事未可知也。中原之地方九千里,古不加多而今不加少,然而有祚长祚短,地大地小者,攻守异故也。自三代以降,汉唐为盛,秦界於周汉之间矣。秦始盛於穆公,中於孝公,终於始皇,起於西夷,迁於岐山,徙於咸阳,兵渎宇内,血流天下,并吞四海,更革古今,虽不能比德三代,非晋隋可同年而语也,其祚之不永,得非用法太绘,杀人之多乎?所以仲尼序书终於秦誓一事,其旨不亦远乎?夫好生者,生之徒也。好杀者,死之徒也。周之好生也以义,汉之好生也亦以义。秦之好杀也以利,楚之好杀也亦以利。周之好生也以义,而汉且不及。秦之好杀也以利,而楚又过之。天之道,人之情,又奚择於周秦汉楚哉?择乎善恶而已。是知善也者,无敌於天下而天下共善之。恶也者,亦无敌於天下,而天下亦共恶之。天之道,人之情,又奚择於周秦汉楚哉?择乎善恶而已。